是由于户谷向藤岛索要钱财。每当这时,户谷的理由总是如出一辙:
“最近医生也赚不到钱了,和我父亲那个时代不能比啊!你也知道,现在出了一个健康保险,看病全部改成了积分制度,这样一来,也就没法逃税了,简直没一件好事!药费九分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哪里的医院日子都不好过啊。
“现在医生还能赚点钱的项目就是自由诊断费了,但这部分只占总收入的十分之一,加之现在的患者总是要求买那些不属于健康保险范围内的高价药,真让人为难啊。另外,现在的患者医学知识也很丰富,总是叫嚷着要买新药,要是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医院的口碑就会变差,越来越没有人气。何况现在不断有新的医院开张,竞争非常激烈,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依靠老招牌吃饭的年代了。
“自由诊断费以前是逃税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自由诊断费还占不到总收入的十分之一,没有多少甜头。还有啊,现在的税金要占纯收入的百分之二十八,真受不了,和父亲那个年代简直是天壤之别。
“员工的工资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在我的医院里,员工的工资要花去医院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我自己的工资除掉税每月也只剩四五万日元,这样下去,我怎么保住院长的脸面啊!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点小零钱而已,但我却要累死累活才能挣到!”户谷害怕被藤岛千濑催债,所以才这样详细地向她解释。
但不知怎的,藤岛虽然对此种借口略感不满,但居然非常相信户谷的鬼话,事业兴旺的她对户谷的窘迫处境相当同情,兜里的钱也就接连不断地流入户谷的口袋里。
藤岛和户谷之间另一个不愉快是源自户谷拈花惹草的习性,有时候,户谷会敌意让藤岛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以激起她的嫉妒心。但更多的时候,是户谷有心隐瞒却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藤岛虽然比户谷大十五岁,但身体还是显得很年轻的,她体态丰腴,胳膊和腿部的肌肤很光滑,犹如抹了肥皂一般,滑溜溜的,只是脸上有些细小的皱纹。
户谷注意到这些是在与她一起泡澡的时候。她圆润的肩膀看上去像是三十岁的女人,户谷欣赏着坐在自己对面擦洗身体的藤岛,从背到腰,再从腰到臀部,她的身体曲线优美而富有弹性,皮肤很白,有时候户谷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欣赏一只白色的海豚。
但是,藤岛也只能算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被藤岛抱着的时候,户谷有时会感觉自己像是被姨妈或奶妈抱着一样。每当他厌倦了和藤岛之间习惯性的、糜烂的关系时,就需要到真正年轻的女人身边去,就像普通家庭里丈夫对妻子厌倦时那样。
然而,一旦知道户谷和别的女人交往,藤岛就会变得很疯狂,她会带着虐待和宠爱参半的心情,用自己白色海豚一样的身体向户谷发起猛烈进攻。
“你,把你的身体给我看一下。”
“你要干什么?”
“你今晚上是见了别的女人之后才到我这儿来的吧?让我给你检查检查。”
“别胡说八道,我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这里。”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你还在跟那个女人来往,不要再糊弄我了,你拿出证据啊!没有吧?好,那我给你看看证据!”
“喂,快住手,别跟个傻瓜似的!”
户谷只能屈从于藤岛的任性,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等到断定户谷是无辜的时候,她又会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向他撒娇:“对不起啊,我居然这样怀疑你。”
然后,再过两三天,她必定会拿一些西服的布料来给他看“这可是人家精心挑选的,快看看,怎么样啊?”
这是她一贯的道歉方式,那些布料都是从精品店里寄过来的进口货。
这时候,若是户谷说不要西服现金更好之类的话,藤岛便又会情绪大变:“你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诚意,女人只有为自己喜欢的人买东西才会快乐,而你呢,马上就想到钱,你又想甩掉我,把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是吧?”
这样痛苦的经历对户谷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要么做西装,要么做工装,他都只能老老实实接受,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损失。
“你就是想离开我,你能离开得了吗,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分开的…”大户谷十五岁的藤岛这时像小姑娘似的紧紧搂住他,博取怜悯。
“为了你,我就算把所有财产都丢到垃圾箱里也不会介意,我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的藤岛千濑会温柔地眯起眼睛,轻轻吸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温热的气息传到户谷的耳垂上。
但是,这只是藤岛千濑在出神的状态下随口说出的话而已,现实中,她绝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这也正是藤岛千濑作为一个吝啬店主的本质体现。
为了能让户谷自由出入自家房门,藤岛编了个借口,把丈夫赶到了银座店里的二楼去住。佣人们也已经把户谷当成了家里的男主人,每次他来时都打招呼说:“您回来了!”而不是说:“欢迎您来!”户谷和藤岛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这期间,户谷无数次地问过藤岛:“我们之间的事,你丈夫知道吗?”
藤岛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可能知道吧,不过没关系的。要是他来找我的麻烦,和他离婚就是了,大不了给他一间横滨的分店。”
藤岛的回答让户谷倍感安心,这个强悍的女人,连把丈夫赶到店里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户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户谷最近又从藤岛那里搞到一大笔钱,是以给妻子赡养费为名目拿到的。
“我们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和你结婚,所以我要和妻子正式离婚,但必须给她一笔赡养费。你也知道,医院那边财政很困难,暂时拿不出这笔钱。虽然很对不起你,但你可不可以先帮我把这笔钱凑齐?”
藤岛轻而易举就上当了,无论如何,和户谷永远在一起是她的最大希望,听户谷这样说,她眼里立刻绽放出惊喜的光彩,马上就给了户谷三百万。
“你真的会和我结婚吗?”她贴近户谷问道“如果你真的和我结婚,我马上就离婚。只给三百万,你妻子会同意离婚吗?”
“你不用担心啦,我们都已经分居很久了。谢谢你!我会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解决的。”
然而,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户谷仍然没有给藤岛带来已和妻子离婚的好消息。
藤岛前来责问他,他便说:“那三百万本来是想给我妻子的。可后来医院有急用,我就花了一半在医院上。是啊,我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身为院长,我不能置之不理。那笔钱只剩一半也不好拿给妻子,碰巧事务长又来催要药费,没办法,只好用剩下的钱先抵上了…”
这种时候,户谷的神情就像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在母亲面前羞愧地承认错误一样。
“没关系的,我那妻子,即使不给她瞻养费,我也离得掉。”户谷又强调说。
精明的藤岛从来没有一次性给过户谷很大一笔钱,但是,户谷还是从她那里前前后后搜刮走了近千万元。户谷有时会想,如果藤岛千濑的丈夫死了,那么她所经营的店铺和那些财产都会归她所有,如果跟她结婚,那些财产会不会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现在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因为他慢慢发现,藤岛千濑并没有那么好哄,给他的充其量只是些零花钱,她没有那种将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别人的度量。
3
户谷开车去见下见沢作雄。
下见沢作雄的事务所地处市中心,但却是个偏离中心街道的不繁华区域,附近是些旧仓库和破败的出租房,他只有穿过房屋间的窄巷才能进去,车也只能停在满是灰尘的大街上。
这是家有些年代的二层小楼,虽然牌子上写着“下见沢政治经济研究所”但即使把它写成“裁缝店”也不足为奇,貌似还更合适些,下见沢正好在家,八张大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张很旧的大桌子,摆着一把专为客人准备的摇摇晃晃的椅子,看上去快坍塌的墙壁上满是裂缝,一个更适合陈列在古董店里的书架靠墙而放,装模作样地放着几本法律书。
榻榻米已经被椅脚磨得粗糙不平。户谷一走上去,脚底就粘上了些黏糊糊的东西。
“你好。”户谷一进房间,便自觉坐在了那张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椅子破破烂烂的,连扶手上的弹簧都不好用了。
“是你呀。”下见沢作雄走到椅子旁边低声回答道。
桌子上放着本打开的线装书,不知道它的主人刚才是不是在认真阅读。
户谷已经和下见沢认识五年了,但下见沢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到现在也还琢磨不透。他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外人一直不清楚他的行踪。
按理说,既然是律师,应该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奇怪的是,不管户谷什么时候来,都从未碰到过有人来委托下见沢打官司。门口的牌子上虽然写着“研究所”却没有一个研究员,也没有安排任何助手。每次来他这里,他都是一副阴沉的表情,慵懒地坐在椅子上,但看似却并未为钱而烦恼。而且,像他这样不受女性欢迎的男人也是很少见的,户谷注视着他,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从任何女人口中听到过关于他的花边新闻。
“怎么样?”户谷把提来的包裹放到杂乱的桌子上。
“那是什么?”下见沢一动不动,依旧靠在椅子上,无聊地瞥了一眼包裹。
“打开看看吧!”户谷点了支烟说道。
包裹里装的正是他趁藤岛千濑不在家时偷偷拿走的“志野”
“难道是茶碗?”
户谷解开包裹,下见沢仍然一副兴趣全无的表情,似乎一看到这陈旧的黑桐木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什么茶碗啊!当然不是,好好看看。”
“看了也没用。”
“快看啊。”
下见沢没办法,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解开盒外的绳子,打开盖子,正要用双手去取里面的茶碗,户谷紧张起来:“这么好的东西,外行要小心!”说着,户谷拿开下见沢的手“你那样拿的话,四五百万日元的东西马上就完蛋了。”户谷小心翼翼地把茶碗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昏暗的光线下,茶碗的轮廓清晰而柔和。
“怎么样,样式不错吧?”户谷坐回椅子上,远远地欣赏着茶碗“在志野中,这样的东西也很少见呢,不管是釉彩的质地,还是由于铁成分的变化而带上的红色都无可挑剔,越看越有韵味。”
“都是些傻子。”下见沢嘟嚷道“你这样的色鬼竟然热衷于这种古朴的东西,我真是不明白。”
“都一样的。女人身体上每个细微的部分都各不相同,上帝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也各有各的妙处。茶碗也是,古代的工匠通过窑炉的温度、土的质地、釉色的深浅而使它们千差万别,看,连烧制出来的颜色也完全不同,这和女人是一样。”
“你要那样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可别嫌麻烦,净收集这些脏兮兮的茶碗、盘子,虽然不管摆哪件感觉都一样。”
“收藏永无止境,因为每个藏品都各有特色。每个盘子、茶碗中都包含着一种理想,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就算收集几千几万个也不会满足,和交女友一样。”
“怎么一样了?”下见沢作雄懒散地靠在椅子上。
“男人追求很多女人,正因为他的理想是多种多样的,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的,在别的女人身上有,每个人身上都各有一点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男人想要实现这种多样的理想,才一点一点地慢慢收集。在这个世界上,被叫做色狼的人未必是心思不专一的人,像我,就是那种一点点地不断收集自己理想的家伙。”
下见沢听着户谷的高谈阔论,一点也不起劲,随口道:“你这个茶碗是从哪里来的?”
“古董店硬让我拿走的。”
“撒谎,你是从藤岛千濑那里拿来的吧?”
“算是吧。”户谷没有否定。说偷来的有点恶劣,倒不如说是藤岛不在家的时候背着她拿来的,这样会更好一些。
“都一样,反正是古董店先存放在她那里的。放在那个女人那里,还不如放在我这个有眼光的人这里,这小东西会很幸福呢。古董这种东西,如果不能给它找个好归宿,它会哭的。”
“茶碗哭也没关系,但你要是过分地伤害藤岛千濑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户谷原本得意地靠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稍微起了起身。
“最近,她的生意不太顺利。”
“真的吗?”
因为出自下见沢之口,户谷不由得认真起来。下见沢通晓很多内部消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得来的,但大到大公司的经营内幕,小到小店铺的经济状况,他都非常熟悉。
所以,下见沢说藤岛千濑的店经营困难,户谷不得不侧耳聆听。
“我可不是说谎,还有人说,她的经营困境跟你有关系。”
“别开玩笑!”户谷虽面上矢口否认,但下见沢这么一说,又让他有些恐惧“你怎么知道的?”
下见沢把胳膊支在扶手上,有些不安地说:“藤岛千濑说不定会被解除总经理的职务,还可能受到‘准禁治产’(准禁治产:因精神障碍不能处理自己的事物而由利害关系人向法院申请,经法院依法定程序宣告其为禁治产,禁止该人处分财产。)的处置,而且,接下来,说不定在各大报刊上还会登载像‘本店与户谷信一一概无关’之类的告示。”
“简直蠢到家了!”户谷忿忿道“藤岛千濑是店里的支柱,店面能有今天,可都是她的功劳。他们没有理由撤掉藤岛!”
“但是,店铺是股份制的。藤岛千濑花大钱养着你,肯定有滥用职权的嫌疑。何况,她也没有把公司的钱和个人的钱分得很清楚。”
“这是谁的主意?”户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最好注意点那儿的采购部长。”
“是村上?”
“对,村上,他可是社长那派的,你还是谨慎为妙。”
“社长怎么了?那个老头子见了藤岛千濑头都不敢抬。”
“社长再没用,如果有谋士,也得另当别论。”
听着下见沢的话,户谷渐渐坐立不安起来。诚如他言,户谷平时见到村上就感到莫名的厌恶,即使在店里碰面,也从来没有好好打过招呼,而对方却对自己格外礼貌。户谷曾听藤岛千濑提过,村上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如果他真的非常精明,很可能会像下见沢说的那样,暗地为社长出谋划策。
户谷从下见沢家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茶碗放到副驾驶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