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项间。
“看起来,算命的倒有点道理。”洪钧又说“这次入闱,苦不堪言,头场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以为没希望了,哪知居然中了!也就因为这个缘故。”
“是的,必是这个缘故。”洪太太仰脸朝天,望着帐顶出神。
那神态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钧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我跟娘回苏州之前,在济南跟你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话!洪钧突然怦怦心动,急忙将身子往后一缩,回面朝里。
说实在的,丈夫是心动绮念,自觉愧对贤妻,因而避面。妻子却误会了,以为他不耐烦听这样的话,便扳着他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滞而不化!连算命的都这样说,可见得我的想法不错。做官上头的事,本来我也不懂;这两个月听老辈谈起,都说你要嘛运气不到,运气到了,能中进士,就一定会点翰林,还要读三年书,一时还轮不着派差使。‘穷翰林’,当然不能接眷。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啊!”神态已恢复正常的洪钧,回身答说“大致是这样子。”
“那就是了。你一个人在京里,没有人照应。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的说你要个卯年生的人在一起,那么,”洪太大扳着丈夫的手指数“今年是鼠年,加一轮十三岁,加两轮廿五岁;鼠、牛、虎、兔,要减三岁。二十二!”她高兴地说“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个廿二岁的!”
听她满怀高兴,一片至诚,洪钧不知是感激,是惭愧,还是惊慌?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她的这番好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虑的,是用怎样的态度去拒绝。
态度有两种,一种是开诚布公跟她说实话,烟台有这么一个红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须耐心等待;一种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这团高兴打消。
“你怎么不说话?”做妻子的以为丈夫已经干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说而已,因而体贴地说:“其实你不说也不要紧。开了年,我就慢慢物色起来,总要找到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罢。”
“不,不!”洪钧无法细作考虑了“你千万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领谢谢。”
“怎么?”洪太太的笑容,顿时冻结,凝视着他问:“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么人?”
一语点破心事,洪钧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强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人看中?”
“你也不必瞒我。我一片诚心,你当我虚情假意,这,”洪太太哽咽了“这不是太委屈了我?”
洪钧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赖,别无善策。因此,心软口反硬“奇了!”他说“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劝我讨小,我自己觉得还不够那资格,请你不要鲁莽。这话说错了?”
“我没有说你说错了话,只觉得你不该不跟我说真话。”
“哪句不真?”
“我怎么晓得?我早说过,你在外面,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只要脾气好,顾大局,我无不答应。哪知道你始终当我是假装的!”洪太太激动之下,出言便无顾忌了“你当你说假话,我不知道?你脸上跟口里不一样,我们夫妻几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真不知道你为何要骗我?”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声,洪钧夫妇都听到了,但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枕上抬头侧耳,又是“笃、笃”两声,果然有人敲门。
“哪位?”洪太太问。
“是我。小姐!”
原来敲门的阿连,是洪太太陪嫁过来的丫头,称呼未改,与别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个丫头服侍,七月里得了时疫,一命呜呼,一时觅不着合适的人替补。洪太太很孝顺婆婆,便命阿连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后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来敲门,洪太太自然吃惊,急急问道:“什么事?”
“老太太人不舒服。”
听得这一声,夫妇俩双双坐起,披衣下床;洪太太一开房门放阿连入内,一面便问“婆婆是怎么不舒服?”
“发烧。好像不轻!小姐去看看。”
不但“小姐”连“姑爷”也不能不去探望。一进房门,就听得微有呻吟;揭开帐门,拿灯照着一看,洪老太太面红耳赤,不必去摸额头,就知道阿连的话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儿媳开口动问,先就执拗地说:“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觉就好。”又骂阿连:“轻狂!多事!一点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妇的刚叫得一声,婆婆便抢着说道:“不碍!你们半夜里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哪里会生病?你们快睡去!”她看着儿子,提高了声音,断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连煎块‘午时茶’,喝下去出身汗,一觉睡到大天白亮,什么事都没有了。”
洪太太充分体谅到婆婆的心境,也觉得让丈夫归寝,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汤药,更于病人有益“你就听娘的话,先去睡吧!”她向洪钧使个眼色:“这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