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洪钧是第一次到江宁。但即令过去毫无印象,今昔无可比较,那一片到chu1断垣残bi,荒烟蔓草的景象,入目也足够使人伤感了。
进城以后,很少见到人烟。而城南却别有天地,贡院已经修好了;安置举子的客栈纷纷复业了;应运而生的饭馆、茶店、书坊、估衣铺,家家生意兴隆,证明曾国藩以奏请补行乡试为第一急务的zuo法,对于振兴市面,确有极大的帮助。
由于结伴同行的吴大澄的建议,洪钧投宿在钞库街的招贤客栈。因为隔河就是贡院,进场出场方便。
“我要去买书。”安置了行装,洪钧说dao:“在苏州听人说,曾中堂开了书局,‘四书’、‘十三经’都刻好了,书价也不贵。他这番嘉惠士林的盛意,不可不领。”
“好!我也要去逛书坊。不过,我是去访碑帖,看看有没有旧家liu落出来的好东西。”
“那就走吧!”洪钧看一看天色“倒像要下雪的光景;但愿天公作美,不然就无趣了。”
“近在咫尺。就下了雪,回来也很方便。怕什么?”
“雨雪载途,想观光就办不到了。”洪钧不胜向往地说“‘板桥杂记’中的艳迹,我急于想印证一番。”
“这怕很难了!乾隆末年所出的‘续板桥杂记’,你总也看过。这bu书中,说‘旧院在钞库街与贡院隔河相对’,然则,你我此刻的立足之地,也许正就是当年‘横波夫人’的‘眉楼’遗址。你能想象两百年前,玉笑珠香,笙歌彻夜的盛况吗?”
听得这一说,洪钧大为扫兴“罢了,罢了!”他苦笑着“买完书,买只板鸭回来,围炉喝酒吧。”
“我的话煞风景,是不是?”吴大澄笑dao“如果你持着访古的心清,则旧院艳迹,虽不可寻,乾嘉韵事,倒还可以印证。”
有此一个转笔,洪钧的兴致又被鼓了起来。在夫子庙前的书坊,买好了书,关照店伙送回客栈;便申前约,要求吴大澄去印证乾嘉年间的风liu韵事。
“这段韵事,距今不过三十年,应有遗迹可寻。”吴大澄问dao:“江夏陈芝楣制军,你知dao这个人不?”
“是陈銮?”
“对!陈銮。”
“怎么不知dao?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钧的所谓“名榜”是指嘉庆二十五年庚辰正科。这一榜的状元是“三元及第”——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是极难能可贵的殊荣。清朝开国以来“三元及第”的一共只有两个人,第一个出在苏州,姓钱名囗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会元、状元。
第二个姓陈名继昌,字守壑,广西临桂人。嘉庆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什二年了丑、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三试春闱,名落孙山。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扬眉吐气,连中会元。状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许乃普,探花就是陈銮。不过三元及第的陈继昌,官运不如文运,zuo官只zuo到署理江苏巡抚;而榜眼许乃普官至吏bu尚书;陈銮则署理过两江总督,所以吴大澄称他“制军”
“陈芝楣制军的这段韵事,出在离此不远,利涉桥以东的钓鱼巷——”
嘉庆末年,钓鱼巷的名ji,首推李小红。有一天送客出门,偶然看到一个三十刚过的男子,一领蓝衫,是读书人的打扮,而且一望而知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再看一眼,李小红觉得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与众不同。一件打了补钉的蓝布大褂,一双lou趾的破皂靴,穿在他shen上,偏不显得寒酸。脸上自然又黄又瘦,憔淬非凡;可是意态轩昂,尤其是那双眼中的光芒,英爽bi1人。使得李小红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贵介公子,有意乔妆改扮来游戏风尘的。
“请里面坐!”
话一出口,李小红方始发觉不自知地说了这么一句客tao。此人亦不推辞,han笑进门,大大方方地在厅上坐了下来。
于是一面献茶敬烟,一面请教姓氏。此人就是陈銮,一口liu亮而沉着的湖北口音,让李小红又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罢,少不得往shenchu1去问:“陈相公,家住江宁?”
“不!”陈銮答dao:“到江宁来投亲。”
以李小红的阅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是来投亲“告帮”于是接下来问一句:“想是投亲不遇?”
“遇倒遇到了——”
yu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为他投亲不遇,以致有liu落他乡的模样;已遇而仍如此,则是未遂所愿。既然这样,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还是缺乏回乡的盘缠?
转念到此,李小红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读书人常有gu不受商量的戆气,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话要说得小心。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dao:“陈相公,想来你那位亲戚,不是至亲?”
她是为他开路——当然不是至亲,告帮才会被拒。只要陈銮是这样回答,以话搭话,便可透lou自己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还不能相信“怎么不是至亲?”陈銮很快地说“是我岳家。”
那该怎么说呢?李小红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隐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陈銮站起shen来“多谢款待。这里不是我如今该来的地方。”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红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jin拦住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陈銮已经将一块碎银托在掌心里了“只是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一下让李小红很为难。看样子,yingsai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陈相公,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江夏县属武昌府?”
“是的。”
“我有个亲戚在武昌。想托陈相公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李小红一面留住了陈銮,一面借此抽shen,向她的假母明说,要留陈銮吃饭。同时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红说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jiao代妥当了,李小红又回到厅上“陈相公,”她问“你住在哪里?我给我亲戚的那封信,托人写好了,给你送去。”
“喔,我住在状元境大发栈。”
状元境是贡院前的一条巷子,那里客栈最多。“大发栈我知dao。不过,”她又问“怎么不住在岳家?”
“说来话chang——”
“谈谈不妨!”李小红用很关切的眼光看着他。
陈銮沉yin了一下,觉得xiong中一口肮脏气,能向这样愿听自己的话的人吐lou也是一桩快事,便点点tou答应了。
“说来也是家丑。”陈銮徐徐说dao:“我的岳父是这里有名的盐商,原是世jiao——”
原来陈銮的父亲,是那盐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陈銮到江宁来省亲,年方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