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师。主考称为“座师”本房的考官,称为“房师”——主考不能直接阅卷,决定取舍;必得由房考推荐,谓之“荐卷”有时主考与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这位房考所荐的卷子已经满额,主考皆有权拒绝。而如房考力荐,得以取中,像这样的房师便是“恩师”做门生的执礼特恭“蛰敬”当然亦格外从丰。
贽敬一共要三份,大致自二两至十六两。洪钧不丰不俭,适得乎中,送正主考八两,副主考六两;房师的情分总要厚些,是十二两。吴大澄的情况却正好相反,房师荐卷,固然应该感激;主考将他取中经魁,则是刻骨铭心的文字知己,所以座师的贽敬各为十六两,送房师的数目与洪钧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年,商量公宴老师。此外也少不得慰问下第的失意人。这一阵酬醉终了,已经腊月二十了,洪钧归心如箭,连照例应得的二十两牌坊银子都顾不得领,雇了一只“无锡快”连夜赶回苏州。
他的两位老兄,已经在码头上接了三天了;还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备了一匹白马,一路吹吹打打,将洪钧由阊门经闹市观前街,送到娄门圆峤巷。头簪金花,揽辔徐行的洪钧又窘又得意;心里在想,若是状元游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入眼的自是高贴在门口的那张报条。得到消息来道贺兼看热闹的至亲好友,左邻右舍,老老少少,已经满屋盈庭。洪钧亦无法招呼,只含笑拱手,从人丛中昂然直入;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礼,然后应酬亲族长辈;有那体恤的便说:“进去见老太太吧!不必招呼我们。”这样,洪钧才得到后面去见老母。
后面只得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也是挤满了女眷,一见洪钧,让出洪老太太面前数尺之地,好容他磕头。做娘的打叠了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哪一句好。挑来挑去挑出一句话:“你吃了中饭没有?”
“我不饿!”
“你瘦了!”这句话也不是洪老太太预先打算好的,而是见了儿子的面,自然而然的关切“瘦得很厉害。”
“怎么不要瘦?”洪钧答说“从出闱到上船,一天没有睡过三个时辰。”
“这怎么支持得住?”洪老太太问道:“潘道台送你的那支参呢?”
那支参,洪钧打算在会试之时,备不时之需;而此时却这样答说:“我舍不得吃,想留着给娘当补药。”
这是何等的孝思?在场的亲友女眷,莫不交口称赞。洪老太太当然也是高兴非凡,自道是“苦出头了”接着便提往事,当年如何抚孤守节;这几年如何受尽流离之苦。又自夸“老三”有出息是早就看准了的。一面谈,一面笑——笑中有泪;有泪还笑。
日暮客辞,合家团聚,所谈的还都是有趣味的事。其实,人人都知道,家运是要转了,但眼前却还有一段更艰难的日子。设宴开贺,上京会试,着实要大把银子花下去,从何而来?
家宴到二更天方罢;洪太太料理家务,诸事完毕,回卧房时已经三更都过了。
从洪钧回家,直到此刻夫妇方能单独相处。灯下执手,四目凝视,洪钧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别不付一个多月,妻子竟有了数茎白发,可以想见操持家务的辛苦。
“总算中了!”洪钧仿佛心有余悸“倘或不中,就真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原有许多苦楚待诉的洪太太,听得丈夫这话,将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反而很豁达地说:“你又不是笔底下不如人家;万一不中,是运气不到,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是说羞于见人,是说我家的境况。这趟到江宁,总算山东带来的钱,还勉强够用。可是过年呢?”洪钧平心静气地说:“也不要说人家势利!锦上添花,热热闹闹,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总是好热闹的。倘或名落孙山,伸手跟人借钱,则我自己先就张不开口。”
“现在——”洪太太说了这两个字,突然咽住,觉得自己近乎过虑,可以暂且不说。
“怎么?”洪钧问道:“怎么不说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话,只抬眼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过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个月,到了京里,拜老师、看同乡;会试之前,先要复试;复试之前,先要到礼部投文,只得一个月的功夫,也很局促了。”
“这样说,盘缠在年里就要筹好。”洪大太说“总不能拜年就借钱。”
“是啊!”洪钧的双眉,顿时拧成一个结“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进京要带多少银子?”
“总要,总要三百两。”
“三百两!”洪太太头一低,但立即抬了起来,很有决断地说:“我来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钧答说:“我们好好筹划一下,分头设法。”
“嗯!”洪太太其实一筹莫展,但为了安慰丈夫,装得极有信心地说:“一定有法子想出来!再穷的举人,总也进得了京;不然,新科举人怎么叫‘新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