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开来,要多少钱花下去?一来就走,说起来是为你把兄弟到上海办事,抽空回家来看一看老太太。人家在烟台不得了,专等着你的回信。这样说法,至亲好友都会原谅。”
这一说,顿使洪钧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一下来得太冒失了。”他说“既然应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里不出门,还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洪太太欣慰地说“好在你也带了些东西来,挑顶近的几家,分来意思意思,面子上也过得去。”
“就是,”洪钧踌躇着说“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老太太顶明白不过,只要讲明了这个道理,老人家没有不体谅的。”
洪钧想了想,只留下回程必要的盘缠,其余的钱都交给了妻子。接着商量动身,决定搭第二天晚班的航船回上海。照洪太太的意思,最好中午就走;但洪钧记着蔼如所要的松子糖与黄埭瓜子,同时觉得乱后初归,连苏州的闹市像玄妙观前这些地方都不去看一看,似乎于心不甘,因而决定多留半日。
船到烟台,本想直投万家,但以天气太热,船上又太局促,满身汗污,样子十分狼狈。洪钧像大多数的苏州人一样,喜欢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先回寓所安顿下来再说。
一进门,便遇见贾福“老爷可回来了!”他有着如释重负之感“张二爷来问过几遍,问老爷可有信,是哪天回来?”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吃力地说了句:“万大爷寻死了!”
洪钧大惊,张口结舌地问道:“死了没有?”
自然死了。明知是多此一问,也明知是这样的答复,但洪钧仍如焦雷轰顶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五天前头的事。”贾福告诉他说“吞大烟死的。请了教会里的洋大夫急救,说什么要洗肠子,折腾了一夜,还是没有救活。”
方寸大乱的洪钧,连内室都不进,掉头就走。洋关前面有待雇的骡车与轿子,随便挑一辆车坐了上去,说了地方,只连声催促:“快!快!”
赶到万家,但见门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轿马往来,使仆伺候的热闹景象。洪钧看到大门上所钉的麻和两盏白纸蓝字的阁灯,心中一酸,双泪直流。到车子一停,等不及跨辕的贾福来搀扶,便即一跃而下,一路哭了进去。
万家的下人,闻声而集,导引着他,直到灵堂。洪钧震动过甚,手足都瑟瑟地发抖。抬眼一望,白布灵帏上挂一幅万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画的“喜容”须眉毕现,栩栩如生。特别是那满足的笑容,是洪钧已很熟悉的。他记得盟誓结义那天,把酒快谈,万士弘脸上就一直不曾消失过这样的笑容。谁知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幽明异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场梦,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钧失声长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自然有人来扶,有人来劝;洪钧稍为收一收泪,听见灵帏中有女人的声音,才想起应该慰问“大嫂”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语;灵帏内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是丫头老妈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进去。
就在这时候,张仲襄亦到了万家,竹布长衫,黑布马褂,腰中束一带毛边的白布带子。洪钧喊得一声:“二哥!”刚止的眼泪又籁籁地流得满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过于伤心;大哥的身后,着实还要你我做兄弟的尽一番气力。”张仲襄一半实话,一半故意地说:“就这几天,我已经心力交瘁了,你可千万打起精神来替一替我!”
听此一说,洪钧便尽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泪,问起万士弘自裁的经过“大哥也是很豁达的人,”他说:“何以竟出此下策?”
张仲襄怕他听了又增伤感,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答道:“总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觉无以善其后,只好一死求个解脱。”
“其实又何致于非走上绝境不可?”洪钧突然问道:“我在上海发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张仲襄问“你的信语焉不详。只说结果圆满,一切等你回来再谈。是怎么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