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却与他不同。有一点使她很感动,也很佩服。几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而且对方并无一语道及,居然也不问一声。这在洪太太自问,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连几天,闲下来就在想蔼如;也想到洪钧那天所念的两句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些道理来了。
“喂,我倒问你。那天你说什么诰封不诰封,是怎么回事?”
洪钧一楞,细想一想记起袁子才的那两句诗。但事过境迁,心情不同,不愿多谈,便索性抵赖:“我想不起来了!哪里念过什么诗?”
“不是诗是什么?有板有眼的七字句,不是诗?”洪太太又提他一句“就是我们谈山东寄银子来的时候,你说我怎么度量不宽!”
这下无可逃遁了!但洪钧不愿轻易谈到蔼如的终身,先虚晃一枪,闪避开去“这件事,说来话长!”他说“我们晚上再谈。”
以前也常谈起蔼如,而且常是洪钧自己在有意无意之间谈到。可是谈到望海阁中的风光,他总是出以一种行云流水,春梦无痕的态度,仿佛逢场作戏,了不在意似地。因此,对于蔼如有无迎入洪家的可能,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儿媳,比较关心。这就是洪钧的手腕,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说过的,洪钧在母妻面前的所谓“活动”
活动已经有了效验,如今由于中秋馈银这件事感动了洪太太,特为问到蔼如,正是作进一步表示的好时机。可是洪钧却深感为难,因为蔼如的所欲太高,毫无通融折衷的余地,如果策划未善,贸贸然地揭开底蕴,倘或不成,交情就一定中断了。
这一下午,洪钧不断在盘算这件事;直到二更过后,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回到自己卧室中时,洪钧仍在访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跟妻子谈蔼如。
洪太太倒也不急,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琐屑细务,在炭炉上续上两块炭,然后泡了两杯茶,递一杯到丈夫手里。这不用说,是打算好了的,要从容细谈蔼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刻,洪钧方始认清了鹄的:只谈蔼如,不谈自己。这一来,心情就比较轻松了,悠闲地喝着茶,静等妻子开口。
“蔼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浅吧?”
不想第一句话就难回答。洪钧不能承认,也不能不承认,闪避似地反问一句:“你以为她跟我交情很不浅?”
“我老早就知道了。”洪太太答说:“那次潘司事来,老太太找他问了好些话,我也听见的。再说,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不会老远地寄银子来;你跟她交情不深,也不会平白地去欠她一个情。”
后面的这几句话,表示她看得很深。洪钧觉得此时承认是最好的时机,便点点头,却又叹口气:“交情虽深,有什么用?”
“怎么呢?”洪太太说“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而且我以前也跟你谈过,倘或人品好,娶了来也是我的一个帮手。”
“娶了来?”洪钧使劲摇着头“谈何容易?”
洪太太哑然。青楼名妹,量珠聘来,莫说此刻的境况,力所未逮;只怕丈夫就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一时也还不能享这样的艳福。自己的话确是不免说得太没有分寸了。
夫妇俩各自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洪太大问出一句话来:“照这样说,你们就白好了一阵子?”
“不是白好了一阵子,又怎么样?即使你贤惠度量宽,她的人品也好,能娶了来决不会让你生闲气,无奈事情很难,决不会成功!”
“那也不见得。”洪太太说“无非是她身价——”
“不是,不是!”洪钧乱摇着手,打断了妻子的话“你这样说,就是小看她了!”
想想果然,决不是钱上的事。蔼如能寄几十两银子来为他过年,自是深知他的境况。倘或倾心相许,当然就不会要什么身价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