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立刻弥漫了香气。犯人们的眼睛放出绿光来。中年犯人亲自把那一钵子面条端过来。他欠起身来,看到面条里卧着两只金黄的鸡蛋,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叶和大朵的油花。
所长,政府,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轻犯人高呼着。
小李,看守所长招呼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士兵,说:你过来看着,别让他们抢病号的饭!
中年犯人一怔,顺手就把饭钵子扔在高羊的铺上,嘴里低声骂着,回自己的铺上躺着去了。
面条和鸡蛋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用颤抖的手抄起筷子,搅了搅面条,面条白如粉丝,滑滑溜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细这么白的面条。他双手捧起钵子,哧溜喝了一口热汤,肠胃都幸福得发抖了。他双眼盈泪,对着铁窗外士兵的脸,喃喃地说:
感谢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着面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羊,你交上好运,从前只能调远里望望的高级女人摸了你的头,从前连见都见不上的高级面条进了你的肚肠,高羊,人苦不知足,你这下该知足了…
他把一大钵子面条吃光,连口汤都没剩,老犯人和年轻犯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钵子,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肚里还是饥饿。
哨兵在窗外说:还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哟亲娘…肚子痛死啦…年轻犯人号叫着。
三
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响过,两个看守拿着钥匙串,把监室一间间打开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监室,年轻犯人把窗下的小门打开,将屎尿满溢的胶皮桶拖出来。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给他的工作,他对高羊说:
哎,新来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条,该你倒这马桶!
年轻犯人一蹦就蹦到监室外边的走廊上。
高羊刚吃了面条,高级女人又给打了针,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这么多优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着床边坐起来,赤脚一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头便发晕。他站起来,伤了踝骨的脚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他提起了那只胶皮桶,胶皮桶的重量并不大,只是那股臭味催人发哕。他尽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撑出去,那桶却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强烈,他眼睛痛得很厉害。泪水哗哗地流。过了一会儿,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却直着劲颤抖。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里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会儿,立刻就被持枪站在走廊尽头岗楼里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号,不许把便桶放在走廊里!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监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间用铁皮和烂板子钉起来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红漆涂了一个团扇般的大男字。几十个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队形等在厕所门口,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
轮到他进去了。他赤着脚,踩着厕所里陷没脚裸的、混合着屎尿的泥水,心里极度恶心。厕所正中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粪坑,他的头晕得不轻,差点没扎到粪坑里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厕所外边一根生锈的自来水管子下,等候冲洗。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们用一个秃笤帚呱嚓呱嚓地戳着便桶,好像戳着他的肠胃。他非常想呕吐,他看到那些细如粉细的面条在肚子里翻腾着,那两只金黄的油煎鸡蛋随着面条翻腾着,他咬住牙关,把涌到喉头的面条咽下去。不能吐,坚决不能吐,这么高级的面条,吐出来太可惜了。
冲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伤的脚放在水柱下。他的脚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脏东西。
后边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骂他:穷讲究什么,这是洗脚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