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他们走后方才赶著送被单下楼去,跑到大门口,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一隻黄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阶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从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对一切都很满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她转身进去,邻家的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会!再会,哈囉!哈囉!再会!再会!”
之雍下乡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来,顺便带了封长信给她,笑道:“我预备遇到检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这麼长,真要不消化了。”
这郁先生倒没有内地大少爷的习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说话也得体,但是忍不住笑着告诉她:“秀男说那次送他下乡,看他在火车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听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张床太挤,想必又有点心惊肉跳的,没睡好。”
那次在她这里看见楚娣一隻皮包,是战后新到的美国货,小方块软塑胶拼成的,乌亮可爱。信上说:“我也想替我妻买一隻的。”
“乡下现在连我也过不惯了。”他说。
她一直劝他信不要写得太长,尤其是邮寄的,危险,他总是不听,长篇大论写文章一样。他太需要人,需要听众观众。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乡下闷得要发神经病了。”
楚娣皱眉道:“又何至于这样?”
郁先生再来,又告诉她乡下多一张陌生的脸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担心起来,把他送到另一个小城去,住在他们亲戚家里。
蕊秋终于离开了印度,但是似乎并不急于回来,取道马来亚,又住了下来。九莉没回香港读完大学,说她想继续写作,她母亲来信骂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张她读学位。楚娣总说“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钱,她不是这块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运气。
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于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着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尽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