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他从后门出去,路短一点,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门,那响声楚娣不可避免的会听见。厨房有扇门开在后洋台上。狭长的一溜洋台,铁阑干外一望无际,是上海的远景,云淡风轻,空旷的天脚下,地平线很高。洋台上横拦著个木栅门,像个柴扉。晨风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绿绒线背心,长齐三角袴,光著腿,大腿与腰一样粗细。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栅门钩上,回到房间里去,把床边地下蚊香盘里的烟蒂倒掉。
早上无法开闹鐘,他总是忖量一下,到时候自己会醒过来,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让她一隻脚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诧异的问。
她也不想醒过来,宁愿躺在纱幕后。在海船上颠簸著,最是像摇篮一样使人入睡。
“这里用一种绿纱帐子,非常大,一房间都盖满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着说。
“晚上来掛起来。”
九莉笑道:“像浮世绘上的。”她没说这里的主妇很有几分姿色,一比,浮世绘上掛帐子的女人胖胖的长脸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关百叶门。她也站了起来,跟到门边轻声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刚好?”
“不相干。已经好了。”
她还是觉得不应当,在危难的时候住在别人家里…而且已经这样敌意了。
之雍又去关另一扇百叶门。她站在那里,望着他趿著双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还没有她那麼窄的卧榻舒服。也许因为这次整个的没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蜷缩著躺在他怀里,忽然幽幽的说了声:“我要跟你去。”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觉得他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但是他随即从容说道:“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她心目中的乡下是赤地千里,像鸟瞰的照片上,光与影不知道怎麼一来,凸凹颠倒,田径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来往。但是在这光秃秃的朱红泥的大地上,就连韩妈带去的那隻洋铁箱子都没处可藏,除非掘个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们大概有联络有办法,她不懂这些。也许他去不要紧。就这样把他交给他们了?
“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她声音极细微,但是话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阵强烈的恐惧。去做华工?非法入境,查出来是战犯。她自己去了也无法谋生,没有学位,还要拖著个他?她不过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国苦。蕊秋因为怕她想去玩去,总是强调一般学生生活多苦。
之雍开了百叶门之后,屋主的小女儿来请九莉过去,因为送了礼,招待吃茶,一面诵经祈祷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刚才一定已经来过了,看见门关著,回去告诉她父母。”不禁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