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
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
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是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像的强光迫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庄必川答。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
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过将来吗?”
“想过。”石平阳略抬起,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军长的声音很平静,但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
“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
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转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墩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起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片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桠,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把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大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十天了,听了各式各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动,远处星灯如豆,正掩护着窗口里的火热。天桥上,排蒙着荧壁的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双手死死地抠住窗椽,几乎纂出了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