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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9/10)



“那——”潘司事终于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怅然地说:“那可真的麻烦了!”

听到这里,洪钧心乱如麻,只觉得砖地上的寒气,自两足上升,冷到脊梁,站在那里心灰意懒,一步都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有人在他身后拉衣服。情绪消沉的时候,最易受惊,身子一哆嗦,几乎开口发声。急急转身看时,却是蔼如,正在向他摇手,示意不要惊动窗内。

洪钧当然无心再听窗内的絮语,悄悄走回原处;接踵而至的蔼如含笑问道:“他们一定谈得有趣!”

“不见得。”洪钧摇摇头。

蔼如诧异了“他们谈些什么?”她说“我以为你听他们谈得有趣,都舍不得走了呢!”

洪钧不作声,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叹口无声的气。这样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蔼如很快地便跟了过去,摇摇他的身子。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是,”洪钧掩饰着“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过,你这样子,跟累不累不生关系。”蔼如又摇他的身子“到底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洪钧迟疑着,想不出话来回答——听到的不能说;能说的没有听到。

在蔼如的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洪钧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谎——撒谎也无用,她会推测查证到谎言败露,她如果再追问一句,就难为情了。

无可奈何,只好这样答说:“我有心事,不过此刻不能跟你说。”

“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说也还不迟。”

“这叫什么心事?”蔼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么?”

洪钧本想说:“原就是杞忧”但话到口边,觉得“相忧”二字,不太贴切,因而顿住。既然蔼如追问,就实说也不妨;不过自己补充声明:“也不能说是杞忧。”

“那么是远忧。”蔼如很快地接口“人无近虑,必有远忧。你此刻忧虑的是什么呢?”

话锋轻轻一绕,又回到他原来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别来数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着说“你几时学得这么会说话?”

蔼如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的不愿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强,笑笑换了个题目问:“动身之前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也是心血来潮,说动身就动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我就不懂了,虽说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远门;而且一来了,起码也得过年才回去。怎么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条毛驴,跨上就走?”

“驳得有理!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还有两年多的功夫,何去何从,实在下不了决断。心想不如跟你来谈谈。想到即行,就这么来了。”

来意如此,倒使得蔼如有些受宠若惊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说“问我,我可能替你出什么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听听你的意思,亦有助于我拿主意。”洪钧接着便谈入正题:“这两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养家活口;一方面要为会试打算。我想有三个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个最好。”

“你说,哪三个?”蔼如加了一句:“第一个当然是苏州?”

“这倒也不尽然。如果为了顾家方便,尤其是上慰亲心,当然以住家乡为宜。倘或为了会试,最好是住在京里。不过,”洪钧摇摇头:“‘长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还是难,你倒先说,住京里对会试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你听我一样一样告诉你。”

洪钧说了两样好处,一是切磋,二是交游。四方名士,集中京师;谈艺论文,不愁没有可以请教的师友。而且中了进士,还要殿试;所谓“金殿射策”不仅仅读书破万卷,还要胸怀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时弊的好策论。而要熟悉时务以及朝章典故,当然以住在京里为宜。

谈到交游,更非在京不可。冠盖满京华,只要获得一两位名公钜卿的赏识,将来入闱、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说吧,”洪钧举例以明“殿试的大卷子,虽然也是弥封,连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会试、乡试经过誊录的不一样,还是原来的笔迹。看惯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应,不愁无处摸索。多少年来军机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为殿试的‘读卷官’往往是军机大臣,看惯了他们的笔迹的缘故。”

“这两样好处,是住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爷,”蔼如毅然决然地说:“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赞成你到京里去。”

“恐怕不那么大易。再说,”洪钧将她搂入怀中,轻轻说道:“我也舍不得远离一个人。”

这句话像蜜一样,甜到蔼如心里。脸一贴着洪钧的胸前,顿有从来未有的恬适之感,而且相信这一分感觉将延续于无穷。安身立命就定于此俄顷了。

于是,万丈情丝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舍不得我,就住在烟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烟台有一样别地方没有的好处,就是有一个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这里!”

“蔼如!”洪钧几乎是哽咽的声音“我,我决不负你!”

“说这个干什么?”蔼如很快地踮起脚,将灼热的红唇凑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开口似地。

“这可真没有法子了!”潘司事走进门就摇头“霞初,你就睡这里吧!我——”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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