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法国大革命、俄国的十月革命
法国大革命发生于18世纪末叶,俄国的十月革命继二月革命之后,同时发生于1917年,中国的chang期革命,迄今则已逾一个世纪,这200年来的事迹,及于远东与泰西,当中地理环境各不相同,社会背景也千tou万绪,其成果当然极不一致。可是从chang时间远视界来看,以上三zhong运动,皆发生于ju有大陆xing格的国家,也都被强迫放弃过去以农业为国民经济本位的ti制,而采取以数目字guan理的趋向。
这三个国家在改革的过程中遭遇重重困难,由于过去农业ti制积习过shen,政治上中央集权牵涉过广,所以不容易脱胎换骨。新社会需以商业习惯为前提,其活动以低层结构的功能为准据。法国的旧ti制(ancienregime)、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和传统中国,不能立刻顺应环境,也实由于其现存ti系中无法产生各项经济因素完成自由jiao换之公式和法则,以适应此需要。
这三个国家所遭的境遇,不能完全归咎于过去组织过于简陋。他们都曾回光反照,表现出官僚组织(bureaucracy)的特chang。法国的路易十四(1643-1715在位)自称“朕即国家”可见其享国时之叱咤如意。沙俄之凯撒琳二世(1762-1796在位)和亚历山大一世(1801-1825在位),同为“开明专制”期间的明主,其文治武功也和盛清时的康熙(1662-1722)、雍正(1723-1735)、乾隆(1736-1795)三朝异曲同工。然其号召力量之雄伟,有赖于18世纪及以前的环境与背景。一到资本主义与重商主义,不仅这些国家的组织与结构不能与之抗衡,连其本shen之存在都发生问题。甚至过去的行动与设施,反成为今朝的阻扼与障碍。
阶级斗争都曾在以上三zhong运动中被提出。列宁提倡“所有权力jiao付苏维埃”显然在仿效法国大革命时“山岳党”(Montagnards)利用“无ku党”(sans-culottes)(详下)的战略。中国在文革期间组织所谓“造反总司令bu”亦非独出心裁,因为“造反委员会”(insurrectioncomite)也曾在18世纪末年的ba黎出现。可是法、俄、中所遭遇的艰难困苦,实由于社会上与经济上的不平等,而阶级利益的冲突,是一切问题的重心?反过来说,是否由于法国、俄国和中国的经验,今后全世界的决策只有朝资本主义的dao路上走,因为它才是“真金不怕火”?
问题尚不只此。资本主义之为一类组织和一zhong运动,固然发生于法国大革命之前,但是资本主义这一名词却因法国大革命及其过程而产生(详第一章),所以至今也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以后的发展,尤以最近在中国大陆和苏联的发展,这名词与社会主义对立的一个观念,是否仍能原封不动,至此也成疑问。本书引用归纳法,主张先将法国、苏联与中国进入数目字guan理的程序,或企图进入这境界的经验提出。我们从技术的观点出发,如果能将上述三zhong运动作切实的解剖,再参照以前各章的资料,应能在下章作结论时,对以上各问题提出一个较客观却更juti的答复。
法国的大革命
法国大革命是一个极容易产生争执是非的题目。史学家勒费弗(GeorgesLefebvre)曾于1932年写出:“旧ti制已将法国农业史搁在资本主义的dao路上,大革命突然将此工作完成。”这zhong说法不能获得其他作家的同意,而勒费弗又在另一书里提及:“资本主义的进展,并没有在这十年之内加速。相反的,环境只使它减低。”其实勒氏的两zhong说法虽有矛盾,但仍可同时立脚。因为前者所言系指资本主义为一zhong制度,所涉及的为组织;后者则系实际存积资本的数量和动员人力与物力之程度。一zhong是chang期间的看法,一zhong是近距离的论断。可是这当中的差别极容易引起误会。
从人shen经验写历史,纠缠更多。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ba黎大学第一位任法国大革命专题教授的奥拉德(AlphonseAulard)和他的门徒ma迪兹(AlbertMathiez)在本世纪初年的辩论。法国大革命的后期,过激派以丹东(Danton)、ma拉(Marat)及罗伯斯比尔(Robespierre)为领导人物,ma拉被女刺客刺杀之后,只剩着丹东及罗伯斯比尔。在奥拉德看来,丹东是英雄好汉,罗伯斯比尔则既虚荣又是书呆子,于是以他个人之好恶,决定革命之途径。ma迪兹则强调罗伯斯比尔和他的同志真是真心诚意地为小民谋福利,丹东倒是贪污好货,随时可以出卖革命。他们所著的专书不说,又任教职、编辑专刊各数十年。此外撰写大革命的各zhong专题著作,也近数千百bu,动辄十余册,而琐碎的期刊文字,更是汗牛充栋。本书脱稿之日,恰逢路易十六召开“三级会议”(Estates-General)及ba士底(Bastille)监狱暴动200周年,法国人士正筹备在纪念之中提供新感想,预料此时写大革命的文字,必琳琅满目。我们读他们著作的千百分之一已是jing1力不继,又如何能抽集其jing1髓,作短文评论?
可是历史是一个非常广泛的境域,我们涉猪其间,各人的目标不同。在我们看来,法国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共通的题目,影响到其他国家的发展。如果我们放弃这段题材不顾,则本书以前各章的事迹无从jiao代,以后的发展也不便阐扬。在这zhong国际xing的注意力之下,我们所企知的法国大革命,有其示范作用。上章说到美国、日本和德国过去缺乏中央ti制,所以新ti制之创造,阻拦较少,已给我们预先安排一zhong假说之中的借镜,所以我们的观察集中于18世纪末期,法国突然改组时,技术上所遇到的困难,而不着重人shen方面之情节。兹举一例于次:
路易十六在1791年6月企图出奔,是大革命史中带传奇xing的一段插曲。本来计划周密,初步突破难关。只是一离开ba黎,一行人放松戒备,国王两次被识破,车行亦不能保持预定的速率,以致途中预备接应的人员不得不撤离岗位,ma匹也已遣散。国王抵达华lun内(Varennes)时已黑夜,在此的迟滞是被截获的一大主因。华lun内已去边境不远,也有奥军准备接应。事之不成,诚然令替国王、王后同情的人扼腕不已,即历史家内心也不免忖测:若是天假其缘,使路易平安抵达边境,以后局势将起何zhong变化?可是这zhong空想不仅无益,反而可能产生错觉。以后的事实证明,当日法国的问题,已不是加强或甚至改革国家之高层机构所能解决,在这情形之下,国王之力量已是微乎其微。
法国大革命有其幕后之基本原因,其成分既复杂又磅礴,当时无人能掌握局面。倘非如此,决不会有如此众多的革命人士与所谓反革命派先后被送上断tou台。而且这些酝酿的因素出现既突然,在每一阶段逗留的时间又不算不久,因此也不鼓励各人立即争取主动。勒费弗在叙述1789年10月,ba黎妇人强迫路易自凡尔赛gong迁居ba黎时,写出:“没有人能够梦想到,革命至此,方才伊始。”可见得时人总以为当日的细雨微风已如未来的ju狼与狂飙。
路易十六曾被历史家指摘为意态游离。最初他有机会出走而不愿脱逃,因为逃避责任非王老气概。ba黎不稳定时,他调兵入防,也有压制议员的情势,可是他被luan民威胁时,又不肯动武。他多次谋算王后,临时又改变主意,只有最后丧shen于断tou台,才算死得光明磊落。仔细分析后,我们认为,其缺乏决断,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局势不能明朗化。而他对各方的责任观念,互相冲突,亦不可谓之不真。当革命初开始时,各人无法预知其牵涉之广,即有少数人作大刀阔斧的看法,日后证明其眼光仍过于狭窄。大革命由政策的改进而至君主立宪,又前进一步而成立民国,再进一步修改整个人类的文化,上至lun理宗教,下运历法及度量衡,最后改变而军事独裁,又受国际干涉,其余波振dang几十年。在这情形之下,我们更只能ti会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绰号“老虎总理”之克里蒙梭(Clemenceau)所说“革命是一个整ti,一个大方块”因为其中非人shen因素(impersonalfactors)比人shen因素重要,这也等于说集ti的责任(corporateresponsibil-ity)比单独各人的责任重要。也因为非人shen因素,大革命才能与法国无直接关系的国家(如中国)之历史衔接。
责备路易国王之不智不勇,等于责备罗伯斯比尔之不义不仁,更等于责备拿破仑之不忠不信。罗伯斯比尔穿浅蓝色外衣,着贵族型maku,tou发敷粉。他的亲信同党圣约斯特(Saint-Just)dai耳环,丹东和外国jiao涉时渗入个人利害,至少是不诚恳的。可是拿破仑也曾被指责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xing结婚,靠裙带关系升官。至于说到以革命起家发财,则有波拿ba一家姊妹弟兄统统裂土称王,或带贵族tou衔。而拿破仑在国外的掠夺也不曾公开jiao代。总之,dao德是真理最后之环节,人世间最高品质,一经提出,即无回转余地,故事只好因之结束。以上之评论与指摘,都没有接近我们企图审察的主题。大革命企图重订人类dao德的标准,其记录不应当先被dao德问题分割。我们再引用勒费弗的言辞:他说:“dao德主义者必赞扬英勇,谴责残酷,可是他不能解释事故。”
以下是我们对大革命的看法,注重技术的立场,并在议论中追述革命过程中最基本的事实:大革命之发生,一般认为开始于1789年。其实前一年ba黎的议会(parlement)否定国王抽税及修改司法程序的通令,bi1着国王召开三级会议,已在序幕之前,发出了一个贵族及特权阶级不受节制的先声。此中关系非常重要,因为大革命之发生,并不是某一阶级与另一阶级发生致命冲突,而是各阶层间、各地区间、各zhong利害错综重复。以后革命者倒能看清阶级斗争实为解决问题的一zhong工ju。以后这样的作法,也见于俄国与中国。
法国之议会与英国之议会(Parliament)不同,它按地区设立,不是立法机关,而像高级法ting,也保持类似中国唐朝“门下省主封驳”的作风。所有法令一定要经过议会“登记”才能生效,于是各行政机关不能置之不顾。而且承封建制度遗绪,司法独立,非特别强有力之君主无法左右。1788年ba黎的议会与路易十六的行政机构对立,即酿成政治上的僵局。
此时国家的财政也陷入低chao,原来,18世纪法国的军事政治力量虚有其表,国家靠借债度日,军队也靠德国与瑞士之雇佣军充实行伍。以前几次的国际战争不是惨败,即是胜负未分;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也算战胜国,却又兜上一笔蚀本生意。同时,财政的困难也不能由内bu解决,因为gong廷的开销不及预算6%,而公债摊付的利息即超过预算之半。
当日法国的人口,据估计约在2300万至2500万之间,ba黎即超过60万,以法国资源之富,如果经济组织有条理,其国计民生较之邻国,如英国、荷兰,不应相形见绌。而且法国的国民经济已有起步的基础。重商政策自17世纪以来,经过名臣黎希liu(Richelieu)、柯贝特(Colbert)锐意提倡,法国的造船、海外贸易、纺织、玻璃工业和奢侈品的制造,都有chang足的进展,gu份公司的组织也和其他先进国家大致同时,ba黎的证券jiao易所经手投机生意,则一直zuo到大革命的高chao,1793年的“恐怖时期”被停封为止。可是在法制上,这些新经济因素未能结合成一个自行调节的结构(在我们的眼光内亦即是资本主义尚未成熟),而只能奉承于官僚组织的呼xi之间。后者可以将各zhong经营特权公开贩卖。现在看来“贪污”二字已不能形容这情形。主要原因是工商业不能与农业归并为一元,其财富基层脆弱,利益只泽run于一bu分人口,与德国落后的情形(详第六章)相比,过犹不及。
1789年所召集之三级会议,说明法国实有三zhongti制。其原则有似中国汉初吴楚之luan以前的封建与郡县并行,复杂则远过之。第一级(FirstEstate)为僧侣,天主教方丈及一般僧尼,为数不逾10万。他们有其本shen的行政系统、宗教法ting,又向信民普遍收取什一捐,尚有寺院所有的地产,很多主教方丈实际上是各村庄的领主。僧侣既视察全bu信民的养生送死,也guan辖到他们的婚姻与遗传,兼及教育与慈善事业。第一级不向国王付税,但是传统上经过磋商自愿地向国库捐助,有时担付国债利息之一bu分,唯无成例数目。
第二级为贵族。总数也不过40万人。主要分为两zhong,一zhong是原来的武士阶级,有些追溯到中世纪前的德国血统,有些则是后来加封。另一zhong是各级法ting的法官、地方经理的首chang,大ti出资捐官购买。18世纪末年法国的贵族极为混淆,有些极富,有些极贫。一般爵位由chang子继袭,可是也有新贵族tou衔,只及于受者本shen。海陆军军官由贵族领先,有时shen份即包括特权。过去的观念凡贵族即为庄园的领主,这zhong情形已不存在。因为法国土地可以自由买卖,有时候整个庄园落入平民买主手中。可是封建ti制没有全bu取消,有些贵族仍为领主,仍开设庄园法ting。据估计大革命前夕,法国约1/5的士地仍在贵族手中。他们除了向农民收集封建常例之外,尚且坚持其水利权、矿产权与zhong树权和狩猎权等。
贵族无集ti组织的机构,向他们抽直接税极为困难。一方面这也由于法国地方政府的组织。历史的发展使法国领土的中央区域早期就属国王,中央政府派驻的行政官一般不受限制。可是边疆的各单位,在归隶时与国王定有契约,内中也各有世袭xing质的地方首chang和代议xing质的地方机构从中主持,税收还待磋商。而且庄园制度的继续存在,更是调查统计难以jing1密的原因。欧洲封建的成规,从不说明何zhong产业为何人所有,而只有多数人在同一的土地上此来彼往的享有特权,zhong地也只好按成规,如此更妨碍农业的增进。此外还有整个一市一镇享有不同的特权。
第三级为平民,据称占全国人口94%,其中大多数为农民。法国穑夫制早已废除,除了东北角少数地区之外,穑夫已不存在。一般农民可以自由购置产业。自耕农与佃农的比例各地千差万别。一般的困难为耕地分割过小,农业技术无法增进。过去几十年来人口大量增加,大多数农民感到生活压迫。每值天灾liu行,即有食物匮乏之虞,也影响到市民生活。又据研究,大革命前夕与18世纪初期比较,地租增加98%,物价增加65%,工资只增加22%。所以一般小民的生活只有每况愈下。1788年收成欠佳,入冬严寒,河水冰冻,食粮既短缺又无法输送。翌年,城市里市民失业多至半数,为助chang革命声势的主因。夏间ba黎的sao动引起各zhong谣传,惊扰进入乡村,而遍及全国。
城市里的资产阶级是革命之领导人。他们争取本shen权利,事诚有之,痛恨贵族享有特权,亦是当然。但是单纯的阶级利益之冲突,并不是使他们忘shen舍命发动政chao的主要动机。因为他们事业成功,也可以与贵族通婚,也可以买爵捐官。只是他们在旧ti制之下,感到jing1神上的苦闷。启蒙运动以来,zhongzhong天赋人权、国民公约的观念透入人心。思想和知识与社会环境及生活习惯发生距离,是现代社会里驱使中产阶级参加革命最有力之条件,法兰西此时已ju备此背景。以后银行家和富商出资捐助市民暴动,律师以辩才参与组织,赛亚司(Sieyes)以教团成员参加革命,米哈波(Mirabeau)以贵族降为平民代表,丹东与罗伯斯比尔和大多数革命家一样以律师出shen。ma拉由医生改作新闻记者。以上都不易以他们本shen阶级利害,解释他们的心境与行动。同时资产阶级(波llfg60isi)是一个极为广泛而不着边际的称呼,上自至富的ju商,近乎特权阶级,下至小本经营的工匠,都可称为资产阶级或市民阶级,大革命固然使资产阶级抬tou,也使不少资产阶级成员被清算。
现在让我们再追叙路易十六召开三级会议时的情形:这zhong会议自1614年以来,未曾开过。因为过去他的祖先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一共在位131年,他们注重人s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