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拖拉机大开着电灯，从他们的车边呼呼隆隆地开过去，车上拉着装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们促驴，顾不上闲扯了。

六十四啦！四叔说，七十三，六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麦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有什么盼，人过三十多半辈，人过五十土埋，我比您家老大还大一岁，四十一啦，黄土埋到窝窝啦！

他们被一涂着黑白二漆的长木杠拦挡在铁路的北边，在他们车后，蜿蜒着一条由车、驴车、车、人拉地排车、手推车、拖拉机、汽车组成的车长蛇，四乡的蒜薹都向县城汇集，一派丰收景象。红日刚半个脸，红得有些黑气缭绕，日上半竿，笼罩着一块华盖般的白云，白云的下半被染得淡红。四锃亮铁轨东西向横卧着，一辆冒着白烟、发震天呼啸的绿火车从西开过来，一个个车窗飞速过，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些挤扁了的浮胖脸。

下了这个坡，咱就走了一半路了吧？羊问。

您死了也给国家省不下粮，您的粮是自己的，也不是吃国库粮的级人。羊说。

一团灰的云彩，月亮钻了去。路边的树棵模糊起来，天一暗，树丛里的虫鸣声明显地响亮起来。

二

四叔，这个小伙不错，您把金嫁给他也不算输了。羊冷不丁冒了一句，他立即就反悔了。他听到四叔的息声顿时了。他急忙岔开话题，四叔，您听说了没有，羊栏村老熊家的三儿考上国留洋生啦，到了国一年，就娶了个金发蓝睛的国女人，照片都寄回来了，老熊揣着那张照片，逢人就炫耀。

过火车啦！四叔说。

用你的话说，那是咱这号人坐的吗？四叔说，等下辈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里再坐吧！这辈只能调远里看看啦！

差不离儿！四叔沉闷地说。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上树掏雀儿，下沟摸鱼儿，都好像前的事，可是一转，就该死啦！四叔叹息着说。

没事，四叔，您板这么朗，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羊安着他。

横木杆下边，站着一个手持红绿双小

酱油，加上味，炒得半生半熟的，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吃了。吴医生把俺老婆那个胎盘拿去了，我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像海蜇一样。我的亲儿，那玩意儿，像海蜇一样？您说恶心不恶心？所以呀，他们让我喝，我咕嘟咕嘟就喝了，那么一大瓶哩。后来怎么着？我喝了，也没少块，我还是我。黄书记没喝，转年就得了癌，百药无效，后来就生吃毒蛇、蜈蚣、蛤蟆、蝎、蜂，说是以毒攻毒，攻了半年，连人都攻死了！

羊想起了母亲的坟茔，那是块地，北面是小河，东边是大渠，南边能望到小周山，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旷野。他又想到刚生两天的儿，这小生就一个大。我这辈是窑的砖，定了型了，娘占住的风宝地，也许能在她孙上使劲，这小没准能成个大气候！

四叔您多大岁数啦？

车辆从的沙岗上慢慢往下行，几乎路边的每丛树上，都有单调而凄凉的虫鸣。四叔的母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地上腾起一些细雾，正南方向很远的地方响着低沉的隆隆声，地下的路有哆嗦。

你还年轻，有盼。四叔说。

你不用宽我，我不怕死。活着无趣，还不如死了！死了也给国家省粮。四叔笑着说。

路有些上坡，小驴低着，沉默不语，拉着车爬坡。羊怜惜牲，就把绳挂肩，帮它拉。这个坡延续很长，爬到坡，回一望，才发现有些灯光好像在坑里亮着。下坡时，他坐在车辕杆上，小驴脊背弯曲，四蹄错杂，看看要倒的样，他只好下来，跟着车走。

四叔您坐过火车吗？羊问。

车和驴车拐了一个弯，路爬沙窝村后的沙荒里，沙荒里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沙疙瘩，沙疙瘩上着一墩墩红柳、紫穗槐、白蜡条、桑树疙瘩，月亮照在树丛上，枝条和叶片都星星地亮。一只屎壳郎嗡嗡地飞着，又啪唧掉在路上。四叔用枝条了一下，又火烟。

我也没坐过，羊说，要是天老爷照应，年年收蒜薹，再过五年，我就豁一百块钱，坐坐火车，开开洋荤，也不枉披着张人，在这世界上走了一遭。

日冒红的时候，他们的车临近了铁。这期间，早有几十辆拖拉机跑到他们里去了，车上拉的都是蒜薹。

人家老祖宗的坟茔坐在好风上啦！四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