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认识他，还是在吃西柚度日的时候。这家影片公司考虑改编她的一篇小说，老板派车来接她去商议。是她战后第一次到任何集会去。虽然瘦，究竟还年青，打起神来，也看不大来，又骨架窄，瘦不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薄绸印著黑凤凰，夹杂著暗紫羽。肩上髮梢缀著一朵旧式髮髻上的绒，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似的快要掉下来。

“像个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她始终没问楚娣。

老板家里大厅上人很多，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有些演员看着熟，老板给她介绍了几个，内中有燕山。后来她坐在一边，燕山见了，笑走来在她旁边坐下，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樺，觉得来意不善，近于“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着望到别去了。他也觉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烘烘的浅尔兰格呢上衣，彷彿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得使人诧异。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著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彿还是在人间。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秋气烘烘的衝来，狠狠的钉了她一，打开镜背后的小橱，拿了什麼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麼可看的？”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尽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否则怎麼样代？推不知？…“你是死人哪！会不知。”…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裁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为什麼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自从检查过格，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的。

秋叫了个裁来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九莉笑：“我不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转。

，便閒閒的问：“那邵之雍，你还在等他吗？”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见他下楼梯，低著，了两臂，疾趋而过，穿著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边狭窄的过里遇见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围著个中年男迎面走来，这人个，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鬍，西装虽然合，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彷彿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尽前呼后拥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说梅兰芳在船上。不然她会告诉燕山：“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像极了。”但是当然不提了。他也始终默然，直到有个名导演来了，有人来请她过去相见。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拿来给

秋刚回来，所以没看过燕山的戏，不认识他，但是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甜净的方圆脸，眉大长睫，髮有个小尖。

“好，你去换吧。”秋找发票来给她。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著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九莉想：“没对白可唸，你只好不开。”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坟起。秋那天挥看了她一的时候，她也就知是看见了这现象。

秋了，显然相信了。大概是因为看见燕山来过一两次，又听见她打电话，尽她电话上总是三言两语就掛断了。

九莉笑：“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