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衡门在望，有一焉，随风飘扬于屋角檐梢，翩跹作态。远望之，疑为白蝴蝶之飞舞，又如酒家招客之青帘。此何耶？此非丧家之标识耶？而谓梦霞之帘能容此耶？睹此一尺布幡，而梦霞之心旌亦随之而摇曳，飘飘，靡所底止。噫，此境地，是人间而非人间，至此地者，殆皆寻死趣而来，其去人世间固已远矣。

舟无恙，客无恙，岸上之人家无恙。天台耶，蓬岛耶，作客于此，遇仙于此，辟诗界于此，营情窟于此。曾日月之几何，而喜事去，烦恼事生，愁云惨雾，笼罩一村矣。离恨天耶，相思地耶，茫茫一块土，生离于此。死别于此。几番悲惨之活剧，于是开场，亦于是收场焉。彼鼓棹而来者，虽非此地之主人翁，而不得谓为与此地无缘，然亦不得谓为与此地有缘。谓为无缘，胡为以并无关系之人，忽焉而萍飘絮，偶到是乡，羁留于此者一年，醉于此者一年？谓为有缘，则何以此一年之中，所遇者皆失意之人，所历者皆伤心之境。过去之情怀，未来之幸福，一至此皆消归乌有，而维恋恋于现在之悲离合？奈何天，唱懊侬曲，迷迷惘惘，了而不了。以一年最短促之时期，乃有此一段至复杂之情史。南国青年，竟了浔白傅；月底西厢，忽变了梦里南柯。然则斯地也，乃情天之幻境耳。幻境者，无不为幻境所迷，心俱为幻境所束缚。迨至参透个中幻象，幻境范围，而躯壳虽存，灵魂已死。一生事业，半蹉跎，犹不如飘荒岛者，万死一生之境，终有一线不绝之希望也。梦霞来此，在今日为末次，此后将与此地长别。问迷津而来，航恨海而去，梦霞无恙，而平昔之气概之抱负，已悉为情攘夺而无余。惜哉此人，其将长此终古乎？虽然梦霞多情人，实至情人也。天下惟至情人，必不轻殉私情，则梦霞之结果，或尚有惊人之举在。

梦霞之来也，距梨娘之死，仅二日耳。此二日之距离，以时计之，不过四十八小时。年华之递嬗不常，人事之变迁太速，此四十八小时中时已隔岁，人且隔世矣。似此门冷落，家室飘摇，路人见之亦增忉怛，矧当斯境者，为个中人乎？为多情之梦霞乎？叩门则双扉虚掩，墙边之睡犬不闻；莅则四顾无人，枝上之栖鸦并起。凄凉状况，目何堪？足为之，而步为之蹇矣。登堂则老翁相见，挥泪而诉病情；室则稚悲，伏地而迎吊客。梦霞此时，难以己，而转以人，无以吊生，更何以吊死？斟几滴无情之酒，泪味酸；鹨混亩贤分香，心灰寸死。余药犹存，案上之铜炉未熄；倩魂不返，棺中之玉骨已寒。死者长已矣，生者将何以为情？恨事太无端，后事更不堪设想。泪世界非长生国，归来归来兮，此间不可以久留，然梦霞犹未忍掉竟去也。

来前度，魂断当年。梦霞之泛棹蓉湖，今日为第四次矣。今番意兴，大异从前，恨与时积，情随境迁。昔日之行，无殊到桃源，步步趋佳境；今日之行，恰是临蒿里，行行渐近愁关。故昔日之行，惟恐其迟；今日之行，则惟恐其速。可恨江神不解事，今朝偏助一帆风，仅半日许而数十里之长途，瞥然过去。人世间有一无二，至惨至痛之境，已黯然呈于梦霞之前矣。

空如洗，冷风乍凄，撼树簌簌响。之畔荒土一А，累累坟起，断碑倚之，苔藓延绕几遍，四围小草，环冢成一大圈，幽寂不类人境。时夜将半，有人焉，惘然趋赴其，藉草为茵，坐而哭，哭甚哀。噫，此何地？断地也。伊何人？即手辟此断境界、手植此断标识者也。其标识为何？曰：“梨香冢。”然则哭者为梦霞无疑。梦霞自葬之后，以泪沃此冢土者，不知其几千万斛。然尚有一人，与梦霞同情，为梦霞赔泪，此人即之影也。之魂，梦霞葬之，而为之影者，此葬者而哭之。哭之魂，哭己为之影也。为之影，即同之命。魂无再醒之时，影安有常留之望？一刹那间，而影魂，无从辨认，人耶耶，同归此冢。彼葬者以伤心人而寄情于，惜此而葬之，不料此已死之，竟从此与之不绝关系，香泥一掬，遂孽因。始则独哭此，继则与人同哭此，今则复哭此同哭此之人。魂逝矣，影灭矣，哭以哭人，复哭人以哭。两重哀痛，并作一重。至此而梦霞之泪，所余能有几耶？呜呼，可活而人不苏，泪有尽而恨无穷。而此一悲惨之《玉梨魂》，以一哭开局，亦遂以一哭收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