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千岁，千千岁！”

乾隆默默踏着已变得韧的绒草踱到了园边小渠旁，拣了一块洁净的青石坐下。这里看去却甚是凄清，笔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黄，连堤外的篱也老叶萎谢，寂寞地偶尔翻动着叶片。渠仍旧潺潺，清澈得可以见到渠底的小石沙砾和努力上游的小鱼，也有不知名的树叶和草节在面上粼粼漂过。暗的树林树像被一层寒雾淡淡笼着，除了风过叶落，幽得看不到透底，神秘的幽静中只能听到草间小虫日——日——嗡——嗡

“杯！”

“皇上一放书，问我：‘不说你君前失仪“老”三字怎么讲？’我就磕讲了那三句话说：‘天荒地老万万年为“老”；万生灵极尊贵为“”；天之骄谓之“”合称为“老”’”纪昀笑“民间传说的万岁爷大怒，说‘老三字为人臣大不敬，尔有欺臣之罪’，还说叫来刀斧手，要午门问斩，都是齐东野语不足征信。其实皇上脸上带着笑，是逗我开心的！”说罢，众人都是粲然一笑。纪昀到桌旁忖度位次，坐到左首下席第一位，一转脸见王尔烈站在棚旁，笑：“十五爷，尔烈是您师傅，也是摇笔杆的，也跟过我，就坐我旁边吧？”见颙琰，拍拍椅招呼王尔烈：“哎，后生，来！陪着老迈年坐——把台湾贡上来的乌龙茶给王师傅上一碗。”又笑谓福康安“这是拜你所赐啰。””

但这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设酒嬉乐，举止退揖让劝酒都讲规矩分寸“守礼不悖”是其宗旨，言谈说笑也都是仁德沐皇恩，天后土臣罪惶恐的那一。无论如何，只是个“敷衍”二字，礼成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官话连篇，酒过三巡，颙琰便说：“还要到澹宁居书房，有事要办。今日还没给皇上请安。”福康安便忙辞席，说：“我家里也没有事，送送十五爷回驾如何？”

“从乾隆五十四年，福建每年贡十二篓。”纪昀笑着对福康安“从去年又贡了秋茶。难为这乌龙是秋天茶女一片一片摘的，茶工在房里颠倒四时作养来。名茶名，万岁爷和十五爷都十分用呢！”

“杯！”

颙琰在主座上轻咳一声，众人才停了议论说笑，外间各棚也都渐次安静下来。礼汉尚书葛孝化是新上任的，一直站在棚司仪。看看棚里光景，扯足了嗓门唱：

各棚里传来一片碰杯声，细碎的磁接吱儿咂儿声。上棚的人了，福康安也只好陪着，惶恐不安地又执壶倒酒，：“圣命我不敢违，但这功劳确实居之难安，一定请嘉亲王代为转奏。我劝第二杯，为嘉亲王寿，为在座各位亲王爷贝勒爷纳福！”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仪。席间众人都举杯来贺嘉亲王颙琰。颙琰也就饮了，又：“我们还该为海兰察和阵亡将士同酹一杯！”说着，从杯中酒轻轻一躬酹地。各个棚中人也都依样葫芦。只有福康安知个中滋味，酹酒起，已是泪夺眶而，此刻却不是悲伤怀时候，忙拭泪颜恭敬与典。

“嘉亲王爷代天设筵，迎接福康安郡王爷凯旋荣归！诸臣工谢恩——免跪拜礼！”

此时乾隆还在圆明园双闸北东边门里宝月楼一带独自踟蹰。和珅原说过来陪驾，见了一面，请旨要去清梵寺给乾隆香，现在还未回来。乾隆近来越宋越喜独自散步，所有跟侍的侍卫大监都被他撵得远远的不见影儿，只带了怀思在园中游赏。

这件事众人都听说过，传得已经神乎其神，还是一次听纪昀自家说起，几个院尚书立在棚下，毕恭毕敬站着，也听了神。纪昀接着说：“谁知万岁爷力极好，已经看见了。不言声就坐了对面看书。…那桌外蒙着布，里又黑又闷又，我在里憋不住，又听没动静，伸来问学生们：‘老走了没有？’话没说就愣住了，皇上就坐在对面！只好着拱来，赤条条磕谢罪。

“也好。”颙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谈谈再去。这饭也吃不好，晚饭就在我那里用吧——坐我的轿，我们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礼成！恭送嘉亲王、诸王爷回驾！”于是百官又来“恭送”看着颙琰和福康安逊谢着升轿而去，方才各自打回府。

潞河驿外各个庐棚大小文武官员，并棚外侍候的礼官员一齐起山呼：

这是多么的秋天！从林这一带埠向南看，是密密层层连天蔽日的丛树，桧柏松竹一片片老林，或墨绿或绿或浅淡绿裹在杂树树海中，枫、榆、柿、杨、柳…无尽的落叶乔木被霜染夜冻，绛、褚、红、粉红、金黄…艳杂陈，微风掠过树影婆娑摇曳生姿，似乎在作生命的最后展示，又像在努力寻找延续生命的机缘。向西透过林海远眺，可以看到湛蓝的秋空下蔚蔚岚气朦胧笼罩下的西山，是翠的，又带着黛，有像新妆少妇的眉宇那般，被造化之神轻轻一抹。树丛中也有不少台楼阁，但比起园外和珅的格格府和翻新修耷过的清梵寺，就少了几分妩媚，也欠着一峥嵘气势…北边的风带着海的和着西风漫飘洒而过，簌簌的，纷纷的树叶像无数彩蝶落下来，扬起再落下，不甘寂寞地铺垫在一条一错落有致的鹅卵石小径上，或草丛上…

山呼声中，细乐悠悠而起，竹旱雷节拍轻快。颙琰双手虚暂命止乐。扬声说：“福郡王是我大清瑰宝！以百战之亲征台湾，又亲征后藏，连战连捷，功垂竹帛图形紫光！不才已代皇阿玛郊迎，谨此一杯酒，为福郡王贺！”用手一掩“杯！”

能放开饕餮！——有是有的，我学生君前还是守礼——那是今年夏天，三伏天金烁石时候儿，我在文华殿检看《四库书目》，大得着实受不得，就打了赤膊写字儿。忽然的外传旨‘万岁爷来了’，接着就听脚步声近了，心里一急，我就爬放案卷文书的桌底下…”

于是众人纷纷安席座——那都是礼官员彻夜不眠安排好的，半差池也不得有——最上首是颙琰，挨着是福康安，右首是阿桂，左首是纪昀和王尔烈，下首是颙瑆等三位王爷相陪——正面中间庐棚只此一桌，其余庐棚雁序左右排在潞河驿外空场上，也自有礼妥贴安排。不必细述。阿桂一边落座，一边笑着：“老纪今日风，话都给你一人抢了。你是越老话越多，字写得越歪。”纪昀：“你是越老越闷葫芦儿，谁封你的儿了？”阿桂遭他抢白，并不以为意，只端茶一呷说：“好，好茶！难为了这秋天，还能喝上台湾贡的新乌龙茶！”福康安其实早已喝过这茶，故作惊讶地端杯看着茶，说：“秋天的新茶？又是玉泉山，必是好！”也啜一赞“这茶这，在外哪能吃到！”

“吾皇万岁万万岁！”